Monday 4 December 2006

* My interview at the Economic Observer

Original text is here.


中国:WTO式熔炼
2006年12月03日 经济观察报

  文/章敬平

  2006年12月11日,中国加入WTO五周年纪念日。

  此前,一场场以“WTO”“五周年”为关键词的集会,在北京、上海诸城市高调举行。活跃在中国经济领域中的精英们,以精英的姿态,或者从实务出发,或者从理论契入,纵论被誉为“第二次开放”的入世的得与失。

  喜欢用纪念日包装卖点的新闻媒体,也不失时机地,在无声的纸张、有声的光电中,提醒与时俱进的中国人返回起点,借助历史学家的深邃,政治家的气魄,经济学家的精明,社会学家的细微,管窥中国WTO的历史。

  WTO新生:

  欠完美的“三好学生”

  WTO是一个看得见的国际性组织。

  作为该国际性组织的新成员,中国在150个学生组成的WTO学堂中,如同一个入学不过5年的新生。

  中国在WTO学堂中的表现,在“校长”拉米眼中是出色的、优秀的。2006年9月6 日,高高瘦瘦的拉米,在上海锦江酒店,在名为“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五周年”的峰会上,以世界贸易组织总干事的名义,微笑着走向鲜花烂漫的演讲台,公布了中国这个新生入世5年以来的总成绩:A+。

  时间差距将近5周年的两个表情,消融了5年前WTO对中国的怀疑,淡化了中国对 WTO的畏惧。5年,因为讲述者心情的不同,可以形容为“漫长的”或者“短暂的”。如果5年前石广生的表情,是中国带给WTO的快乐,那么5年后拉米送给中国的A+,则是WTO对中国的综合评价。

  香港大学WTO专家高树超说,拉米给中国的A+,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,而非礼貌的恭维。高认为,从WTO的角度来说,拉米的评价不失公允。

  从校长的角度看,中国是个难得的“三好学生”:

  “学费交得好”。WTO会费是按照贸易量计算的。2005年,中国对外贸易量达到 1.4万亿美元,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贸易大国,交给WTO的会费相当惊人,早在2003年,WTO秘书处曾指出,中国交纳的会费占WTO预算的 3.155%,排在美国、德国、英国等成员方之后,名列第九;

  “学习态度好”。中国比较低调,从不主动招惹是非,即使受到挑衅也往往寻求私了。不像美国、欧盟等“高年级学生”,贸易量大,会费交的多,要求更多,恨不得把WTO作为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或欧盟贸易专员公署驻日内瓦办事处,让拉米这个WTO总干事很头疼;

  “作业做得好”。中国在履行WTO承诺上,做得比较好,布置的“作业”基本按期完成,甚至还时有提前。关税和非关税措施,是衡量一个国家市场开放度的标志。去年,中国将绝大多数产品的关税,依照承诺削减到位,平均关税水平从加入WTO 前的15.3%逐步降到9.9%。前年夏天,商务部实施了《对外贸易经营者备案登记办法》,标志着中国提前半年兑现了有关外贸权的承诺。

  “校长”满意,绝大多数“同学”满意,中国对自己的表现也满意。但是,在坚持以国家利益考虑的完美主义者看来,中国在“WTO学堂”中的表现还不是那么完美。

  中国在贸易谈判中,倾向于考虑出身同为发展中国家的“同学”的利益。中国在贸易谈判中加入了G20,并声称坚决站在发展中国家一边。高树超认为,中国的实际利益同发展中国家大不相同,应该采取更加务实的谈判策略,而不应拘泥于意识形态。

  中国在与高年级“同学”发生矛盾时,偏向于委曲求全、息事宁人。尤其是“入学”之初,在几个被诉案件中,中国宁愿放弃部分经济利益,但求不做被告。高树超认为,是否胜诉无所谓,关键是国家利益是否得以维护。因此,如果舍国家利益来换取所谓和平,虽胜而无功;反之,以国家利益为重,虽败犹荣。

  令人欣慰的是,近年来,中国对WTO争端解决机制的态度逐渐转变。今年,在欧美就中国的汽车零部件关税问题在WTO提出磋商后,中国并未急于“私了”,而是耐心等待专家组成立。从现在的情形看,中国在此案中似乎有以WTO争端解决机制同欧美周旋的意志和底气。

  WTO五年:虚惊一场

  WTO不仅是一个看得见的国际性的组织,还是一个看不见的全球化的象征。成为WTO成员之于中国的价值,是正面的,还是负面的?是全球化,还是中国化,抑或西方化?

  5年前,这些命题的提出,本身就烛照出部分中国人在WTO议题之上的惶恐和不安。有人对WTO后的中国会不会在全球化中丧权辱国心存芥蒂,也有人担心中国不仅不能由“蛹”变“蝶”,反而会由“龙”化“鱼”。

  2001年冬天,在多哈举起酒杯转身向右的石广生,马不停蹄地奔走于各个不同的报告厅,向离退休官员,向党外人士,向同意或者不同意中国入世的人们,宣讲中国入世的意义,描摹“蝶变”后的可能的美丽。报告会的内容,被录制成VCD光盘,用作包括基层党员在内的干部学习材料。

  但是,思想实在是一个不容易被统一的怪物。无论中国领导人和石广生们如何“布”WTO的“道”,怎么讲中国和世界的“双赢”,依然有人认为入世牺牲了民族利益和国家主权,“龙”存在着蜕化为“鱼”的危险。其时,甚至有人指责中国谈判代表“拍着胸脯欺骗国人”。

  更多的反对入世者,或者担心WTO之后会导致中国丧失某些主权,沦为跨国公司和西方大国的经济殖民地,或者忧虑入世后关税的降低,市场的开放,会冲垮中国部分行业的堤坝。

  回望5年,几乎所有的担心都是虚惊。即使反对者,面孔上曾经的阴霾和紧锁的眉头,亦已随入世的收益而渐次舒展。毕竟,他们看到的是“蝶变”的进化,而非由“龙”化“鱼”的倒退。

  政治上,WTO像注入中国血液中的催化剂,使得中国民主化、法治化的历史进程,一如入世后的铁路,一再提速。不妨设想,没有WTO对商业规则的要求,我们怎么可能在4年的过渡期内,清理并修订约3000部的法律法规和部门规章?如果不是为了兑现中国对WTO的承诺,中国高级官员怎么能将外商草拟的“直销法”的文本,摆上自己的办公桌?假设WTO不曾撑大中国的门缝,“政务超市”怎会成为大小城市的新景观?没有WTO后国门洞开外商涌进,中国企业怎么会走出去,张恩照又怎么会在一场海外的经济诉讼中露出马脚?离开WTO化的时代背景,法治政府的时间表哪能走得如此高效,行政许可法又怎能如此迅速地出台?

  经济上,WTO像一张无所不在的网,像苏州、杭州的刺绣工坊,协助中国织出了一张自由化的经济锦缎。全球畅销书《凌志车和橄榄树》的作者托马斯·弗里德曼说,经济全球化浪潮是一股“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”的浪潮。21世纪的中国,只能思量以什么样的方式拥抱全球化,而非是否参与全球化。就像上个世纪的印度和墨西哥,他们曾经决绝地否定WTO化。但相信WTO化等同于洪水猛兽的他们,最终还是申购了WTO的“车票”。经济全球化的列车已经开出,要不,你跻身这趟时代列车;要不,你就赶不上趟!正是在WTO的促动下,中国的经济类媒体才会喊出 “商业改变中国”的口号;正是在WTO布置的舞台中,浙江的私营企业主才将“私有财产入宪”的梦想变成现实;正是在WTO的鼓噪下,不是科学家的柳传志才有机会走出中科院,让联想冲进美国,并在那片陌生的土地屡屡掀起属于Lenovo的风暴。

  文化上,WTO如同一枚套在中国文化心灵上的魔戒,刺激着那些千百年受制于帝制和儒家的单一思维。尽管文化领域我们依然缺乏想像,但WTO架构中的诸多协定还是无所顾忌地席卷了文化产业的大部分领域。一个《服务贸易总协定》,一个《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》,两大法律政策文本在中国传统的缺乏想像的领域,刮起了暴风雨。哈里波特与孙悟空同舞,丰富了中国少儿的幸福童年;由好莱坞包装的 “泰坦尼克号”,承载着“爱”和“自由”,深入中国人的心海。《时代》封面上的章子怡,则如盛世下西洋的郑和,将中国符号输出到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。文化上的多元,当然不止于这些眼见所及。还有,当国家版权局推动成立的中国音像集体管理协会(筹)试图对全国卡拉OK厅收取MTV版权费用的时候,一些城市的文化商人公然说不。

 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,综观中国WTO的5年实践,WTO之于中国的正面意义,业已不证自明。官方在5年前宣称的“以开放促改革”的理由,已如千叶桃花飘进中国人的日常生活——在苏州的渣打银行分支机构的咨询台上,在将家底彻底亮相的国企海外上市的招股说明书中,在农民将WTO说成农民协会为什么要成立的眼神中,一切正在改变。

  蓦然回首,正在改变的短短5年的中国历史,已让当年反对者的理由沦为无稽之谈。中国没有丧失主权,也没有沦为经济殖民地。香港大学WTO专家高树超说,反对源自对WTO规则的误解。以国际社会一直担心的法律主权让渡为例。在WTO今年初对中国所作的贸易政策审议中,他们列出了200多部主要法律法规。看上去数量很大,但是清理哪些法规、如何清理、何时清理,都是中国政府自行决定的。其实,WTO的许多规则都只是规定了一个最终要达到的结果,至于如何达到这个结果,中国有权自行决定!

  WTO宪章:未来快乐与忧伤的源头

  WTO不仅是一个国际组织,是全球化的象征,还是一部规约中国经济生活影响中国社会生活的宪章。

  2006年11月24日,浙江通领科技集团董事长陈伍胜,操着浓重的方言,在中华世纪坛地下一层的一个俱乐部里,与一干新闻记者分享他在美国打赢知识产权官司的痛苦与快乐。

  与会记者称,他的痛苦与快乐的源头都是WTO。WTO像一部宪章,正一步步推动中国融入全球。2008年之前,WTO规则对中国经济生活的宪章意义,还是宣示性的,过渡性的。3年后的中国,WTO的各项协定,都具有了经济宪章的性质,惟有遵守,别无他途。未来中国人的生活,都将烙上WTO宪章的印记。

  可以预见的将来,中国WTO的色彩将愈发浓厚。WTO与中国的约定,会具体而微地化为一个巨大无比的经济组织与每一个中国人的约定。中国作为WTO成员的快乐,也将是普通中国人的快乐。对于有能力购买奢侈品的中国消费者,偶然或者经常购买奢侈品的快乐,将不再可望而不可及。相中中国市场的奢侈品牌,一遇WTO的春风化雨,就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,满足买家们刚刚被撩拨起来的物欲。由于中国消费者乐于效仿欧洲的精致生活,安永会计师事务所在《中国:新的奢华风潮》的报告中言之凿凿,“在可预见的未来,欧洲奢侈品仍将主导奢侈品业。”

  同样,中国作为WTO成员的忧伤,也将是每个普通中国人的忧伤。美国人对农产品的出口补贴,迄今尚未达成共识的事关农产品的系列谈判,不仅让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谈判代表感到头痛,还会影响到数以亿计的中国农民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多哈在哪里,甚至不知道中国谈判代表的名字,但他们的生活,他们的悲欢离合,将与谈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根据非政府组织乐施会的报告,美国违反WTO规定对其棉农实行补贴,导致中国72万棉农失业。

  曾经的忧虑依然未消。

  以农业为例,当下中国已经成了小麦、大豆、棉花等农产品的头号进口国,虽说因国内歉收等原因使得这些进口对农民、农村、农业和中国的冲击一时尚未显山露水,但未来的确不知祸福。

  还有制造业和服务业。

  可以预见的未来,中国仍将面临不愉快的贸易摩擦。WTO信奉自由贸易,信奉经济一体化。可是,无障碍的自由贸易迄今仍然是尚未实现的人类理想。贸易代表们真正在乎的仍然是本国经济利益,而非抽象的自由贸易原则。入世5年之后的中国人开始发问:中海油并购美国的
优尼科石油公司为什么会失败?为什么课堂上讲的自由贸易精神,在现实中却被贸易保护主义搞得焦头烂额?但高树超回答说:“曼德尔森们没有错,错的是我们。”

  今天,当中国人民站在2006这个时点上,回眸百年现代史上的中国与世界,遥想那些用炮舰往返于远东与欧洲的日子,回忆中国与WTO,与WTO的前身GATT(关贸总协定)的两次握手,聪明的中国人或许会为1946年国民政府首席代表金问泗与GATT的亲密接触而叹惋,会为1986年执政党派出的代表小心翼翼地“叩关”而唏嘘。历史尚未冷却的体温,反复暗示中国,只有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,方能引领中国开创经济版图的新时代,才有可能在一个千年未有之变局中赢得主动。

  WTO及其成员中的大多数,都会认为未来的中国对WTO的信仰或可比现在更加坚定。面对课堂是课堂,市场是市场的现实,在利害权衡的古老信条前,非但不会动摇中国的自由贸易原则,更会增进中国人的自由贸易意识。WTO宪章下生活的中国人,将变得越发理性和宽容。中国最终会发现,WTO宪章将成为经济生活的一种信仰,WTO终将点燃商业文明的火光,放大“蛹”化“蝶”的美丽,让“龙”借助自由贸易的支点,腾跃升空。

  来源:经济观察报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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